ACGN紙上談兵001 —淺談虛構推理:偵探為誰而推理
ACGN相關文章今後將於另一帳號Steven Dong (ACGN)刊登
虛構推理是由日本小說家城平京於2011年所著的推理小說、後來於2015年由片瀬茶柴改編為漫畫，並於今年(2020)開始播映動畫。原作本身獲得過日本的本格推理作家俱樂部的第12回本格派推理小說獎，所以可以將之歸為正統的推理小說，但是其表現手法與故事結構卻非常的特殊，甚至有人認為其為反推理作品 — 挑戰推理作品中所謂事件真相與偵探的定位。原本作品的人氣不太高，但在片瀬茶柴優秀的作畫改編之下現在反而變成了由漫畫作為主要載體，城平京轉為劇本作家與片瀬茶柴合作。本文想要向大家推廣一下這部作品，不過真的要解釋其特殊之處可能要從所謂的傳統推理小說為何來切入。
自從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於1841年刊登了”莫爾格街兇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這部被認為是現代推理小說鼻祖的短篇小說之後，已經過了將近180年，這期間各式推理小說不斷的演化與改變風格，其中包含了專注於手法與推理的本格派、著重寫實的社會派、轉注於法庭審案的法庭派(?)、或是以追查緝凶為主的警探劇等等。但既然是推理小說，其本質上仍然是以三個核心為主: Whodunit(誰是犯人)，Howdunit(如何犯罪)，Whydunit(為何犯罪)。如果是警探劇，則通常會再加入Howcatchem(如何抓捕)
Whodunit(誰是犯人)通常是推理過程中的產物，不過也有像是東野圭吾”誰殺了她”這種不言明的例子(這主要是由於島田莊司的”新本格七大定則”中的一條:”偵探在故事最後指出兇手，必須是令讀者意外的人物。如果無法做到，就不能稱為成功的作品”，使得讀者常常不是透過線索而是利用最令人意外這一點來猜測兇手，”誰殺了她”便是對這風氣的反擊)。而Whydunit(為何犯罪)則依照不同的作者有著非常不同的詮釋，這裡並不是說沒有提出犯罪原因，而是這個犯罪原因是否合理以及能夠推進劇情，比方說阿加莎·克里斯蒂(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的一個都不留(And Then There Were None)的犯罪原因就完全不重要，而像東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獻身”這種以Whydunit為核心的作品反而少見。而相較於Whodunit和Whydunit，對大部分的推理小說，特別是近代的新本格派，Howdunit(如何犯罪)就顯得重要的多了。推理小說是觀眾與作者的鬥智，也是讀者與偵探的競賽，偵探這一個角色的目的就在於接露犯罪的手法，因此能否設計出一個嚴謹精彩但卻又有著一絲破綻，可以給予偵探與讀者線索的詭計就決定了這部作品的可讀性。也因此在評論一部小說時，詭計與劇情發展的合理性也會大幅影響到讀書的體驗。推理小說十誡和推理小說二十法則也對Howdunit的詭計設計立下了諸多限制(或說建議)。但時至今日，推理小說早就已經不太遵守這些法則了，雖然我不確定敘述性詭計有沒有違背這些法則，但明顯可以看到的是在近代小說家開始在推理融入各種超自然元素。
在一部推理小說中融入超自然元素(抑或是像CSI這種超科學)一直都是難駕馭的，因為它會讓讀者與偵探無法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也會讓犯人處在不利位置上(除非犯人也有同樣的能力)。且由於透過超自然元素得到的證據與證詞無法拿來指證犯人，因此這些超能力多半都是被用在縮短偵查時間上，比方說魔人偵探的魔界七七七道具就只是用來蒐集情報，或是心靈偵探八雲中將靈魂作為證人使用，抑或是單純作為推進故事的方式，換言之這些超自然能力最終需要可以被科學合理解釋。某方面來說，如今村昌弘的屍人莊殺人事件和京極夏彥的百鬼夜行（京極堂）系列就顯得的比較特別，因為超自然元素確實地成為了作品中真相的一部分(”莫爾格街兇殺案”或許也算)，但整體來說就算是引入了超自然力量，一般推理小說，特別是本格派的作品，仍然致力於創造平等的狀態，亦即偵探和作者所擁有的資訊是對等的，探詢Whodunit和Howdunit仍然是故事的核心，必須要由偵探完成，且這部分必須要是唯一的真相，偵探的工作便是抽絲剝繭，回答這兩個推理小說的核心命題。但在現實世界中，除卻那些有名懸案，大部分的殺人事件根本就沒有什麼謎團，那些在推理小說中出現的離奇犯罪手法，都是被創造出來的，亦即是被”虛構”的，純粹是為了滿足讀者的好奇心，一個事件可能只是意外，可能一點手法都沒有，但是我們長年以來閱讀推理小說的習慣，已經養成了事件背後一定有著某些機關，不可能那麼單純的認知，所以作者才要讓每一個按鍵都撲朔迷離，設計出各種詭計與機關。但是虛構推理卻很有意思的挑戰了這種做法，把推理的核心著重在動機之上，甚至扭曲事件的真相來以符合這個動機。
虛構推理的女主角為岩永琴子，自幼被取走了單眼單足後便做為存在於世界上的幽靈、怪物、妖魔的智慧之神，回應這些妖魔鬼怪的問題與煩惱，並解決發生的超自然事件。這些案件中很大一部分被非單純的尋找真相，而是尋求解釋與動機。虛構推理中出現的案件的真相都非常地直白，幾乎沒有什麼詭計，所謂的推理，並不是為了找出真相，而僅是編出一個讓當事人可以接受的說法罷了。虛構推理在這裡有用了一個巧思，那就是在案件中參入了怪異的元素，這些怪異不僅是目擊者，也可能是當事人，甚至是兇手本身，但因為怪異是無法在現實中做為真相的一部分，所以部分案件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著可以讓一般人接受的真相。也因此虛構變成了必要。在虛構推理之中，作者大膽的挑戰了真相只有一個的推理界潛規則，如果我們把推理案件中的每一個證據與證詞都做為一個錨點，是必須要被合理串接的，無法改變的鐵則，那推理就是串起這些錨點的線，把所有的證據與證詞串起以構築所謂的事件真相。在傳統推理作品中每個錨點之間通常都有著複數的線，偵探透過不斷的梳理這些線，剪除不可能的解釋，直到只剩下一條，最後成為事件的真相，如同福爾摩斯所言: “在排除所有可能性之後，剩下的無論多麼不合乎情理，那就是真相。” (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 whatever remains, however improbable, must be the truth)。但虛構推理卻反其道而行，那條唯一的線從一開始就已經拉好了，透過幽靈與妖怪的證詞，偵探從一開始就已經完全完全知曉事件的真相，但正因為那個真相可能不合情理，讓人難以接受，所以才要”虛構”，對於真相進行改寫，在各個錨點之中加上虛構的線段，目的就是為了將一切依照當事人的想法與認知來”合理化”，換句話說虛構推理所追求不是案件的真相，而是當事者的期待，亦可以說是為了符合讀者”將事件變得複雜而精彩”的期待。
在虛構推理的案件之種常常出現反轉，而且是一轉再轉，但有趣的是這個反轉並不是因為案件出現了新的證據或是證詞，而是敘事的角度發生了改變。每當當事者對於真相作出質疑，那部分的內容就會被改寫，新的推理乍看之下補上了漏洞，但卻不一定是是真相。極端來說，故事的核心不在於犯案的過程與凶手，而是反過來，虛構出符合當事人，甚至是讀者想像的犯案過程。當事人不斷的攻擊所謂的真相，直到這個真相被漸漸扭曲，產生出了完全背離真實，但卻可以被接受的”故事”。虛構推理所推理的並非事件的兇手、手法和動機，而是事件關係者的心理，透過一個一個的理論來試探這些尋求真相的人的期待，最後構築出一套可以讓大家接受的虛構故事。如同女主角岩永琴子在鋼人七瀨事件中所說的:
“隱瞞並掩蓋真正的數據，用花言巧語顛倒黑白，展示幾個矛盾的答案，但是如果乍看之下帶有合理性和充分的娛樂性的話，虛構就能轉換成真實”
在這之上，虛構推理更進一步的討論了推理的目的。在大部分推理作品之中，在偵探揭露手法與兇手之後，故事就完結了，但是虛構推理因為其目的並非只是完成案件，而是去探討背後的動機和人性，所以便創造出了一個很有趣的議題。所謂虛構推理並不單只是圓一個事件，更重要的是去影響與改變這個事件的關係者們，偵探不是只是扔下結果就走人，而是作為作品中邏輯思維最為透徹人，爲受到真相所影響的人們近一步地解開埋藏在心中的疑惑與感受，如此一來才算是真正的「解開」了一個事件，即便其結果不一定是好的。
我自己讀過的推理小說不多，所以可能過去已經有人創作了類似的作品，但是這種反過來質疑與探討一般推理作品中所謂的推理的本質以及意義的作品應該算是獨特，究竟是真相重要，還是一個虛構的，但是可以讓大家欣然接受的答案重要呢？偵探只是一個解迷的存在嗎？抑或是也應對其所解開的謎題負責，近一步地解開人的心結這個謎題呢？這或許就是虛構推理所想要探討的議題吧。
整體來說，虛構推理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作品，由於題材的特殊性，導致觀眾兩極分化，有像我覺得很耳目一新的，也有人覺得通篇都在鬼扯，但不管怎麼說，如果你看膩了一般的推理小說，想要看看所謂的說瞎話可以達到怎麼樣的境地，或純只是想要欣賞上了岸的片瀨茶柴老師那精美的作畫(你懂的)，都推薦你花時間看看，可能會給你不同於其他推理作品的感受。
